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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上葡萄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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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在北庄意味深长。

    过年,买张有葡萄的画儿贴上。娶媳妇,炕围上画几串葡萄像真的一样鲜。连财主也如此,当年的垛口院里,立栏上雕着木葡萄、墙上雕着砖葡萄,鼓溜溜的像眼珠子会说话。

    人们轻易舍不得买葡萄吃,被它的富贵相吓住了。只说:那里边只包一泡水儿,又顶不得饭,解不了饥,白花那钱?哪儿如买几斤白面玉茭面实在。

    到这几年,葡萄的味儿又长了。这是从风云人物大胡子口里吃出来的,他搂住心爱的女人,不仅咬嘴咬舌,还咬奶头,他说是葡萄,吸得吱吱响。他梦里都说我要吃你的葡萄。人们学说他的梦话时,不由要偷眼打量吴庆院里的两个女人。

    北庄只有吴庆院栽了葡萄架。据说,这架葡萄是吴庆妈年轻时栽的,葡萄在这一带难做务,多少人家栽不活,要不,不结葡萄。唯有她能让葡萄长出样子来。如今吴庆妈老了,也半瞎了眼。葡萄的光气彩气却又映照在她的媳妇和孙女身上。

    从夏天起始,这院里的葡萄架就沉甸甸地布满殷实气象。

    入夜,大大裂裂的叶子迭着,重合着,越发显得厚实。叶片遮掩不住的葡萄一串串滴溜下来,绿的、紫的、挂上层白果霜,雾朦朦地,好像在梦中鼓胀起来。月光碎碎的,轻轻的,风也碎碎的,轻轻的,唯恐破了水汪汪的葡萄。

    葡萄架下的窗口,灯光已经合上眼,将一幅比树叶还要色重的窗帘显摆在月亮地里。屋里起伏的悉卒声也是羞羞却却,不惊扰葡萄架。

    “喂,花云,怎么不睁眼,花了?晕<云>了?”

    “人家瞌睡。”

    “走了这么些天,咱嘴馋了,给吃颗葡萄吧?”

    “半夜五更地,要吃自己摘去,我才不伺候你。”

    月移花影动,葡萄架下一片纷纷扬扬的心跳。真得要出屋来摘摘葡萄?接着,葡萄心旌摇摇,忘了时间竟把脖颈子抻酸了,人们说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它是眼睁睁包了一泡酸水的葡萄,连皮儿的颜色都忘了。

    “又不用你动手,我也不动手。我光动嘴。”

    “你伺候伺候不吃亏吧?”

    “”“哎,花云,花云,你想不来有多香!”

    “香得你滴血?”

    “香死人,不信,你尝尝咱的嘴。咬咬咱的舌头。”

    “你不是好人。不存好心。我才不待听你的。”

    “告你说吧,天底下的好男人再好不过我。”

    一阵吸吸咂咂声,女儿“哎哟”出了声,哎哟完了,才说:

    “你呀,你怎么会这些鬼花样?把人折磨得死不死,活不活?”

    “你没听说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是跟你妈__咱妈学的。”

    秋风翻乱了葡萄叶,叶尖插进了葡萄丛里,像咬住了舌尖,不能说话。可是能觉得风凉欣欣。

    一颗黑痣从阴影里跳出。

    “少胡说。”女儿压着声音。可还是听清了。

    “哪儿的话?你想呀,咱一个童男子怎么知道这些?还不是学而知之?那人呀先是说妈脸白:‘润香,咱村里的女人数你的脸最白,脸蛋皮儿,没曾想你身子更白, 蛋青。’你妈只是笑,笑完了说:‘光看白的,没见我还有两颗红葡萄?’那人就像这样抿了又抿,不松嘴,你猜他说什么:‘没开过怀的女人就是好,奶圪嘟嘟和大闺女的一样,直直的”

    “不听不听,放屁点灯。你怎么能知道人家说甚道甚做些甚?你又不是炕旮旯里的壁虱?”

    “咱耍手艺,吃百家饭,什么不听说,你爹又瘦又小,不够”

    “胡说八道,屁眼放炮,再这样,把你撵下去,哪有你这种人?”

    “说着玩儿多有意思,你怕什么,谁也听不见,你还不如你妈会耍,耍得有滋有味的。把个大胡子油香的”

    “我妈也不是为别的,她想__生个一男半女,给吴家留个亲骨血。再说,咱,咱也不能拿我爹妈寻趣儿呀?”

    “这不是炕头上的话么?把你胆小的,这院里除了老奶奶就是爹妈,总不成他们会来听房吧?你看你,本来想让你来劲,你倒霜打了似的,蔫了。不说就不说。”

    七零八落的葡萄影子落了一脚面,乱纷纷地抖去,月儿趁了夜静、光溜溜地亮豁着自个儿。

    隔墙望不透,这么晚了西院里还飘溢着灯光。

    一颗牙齿咬出来,巴钉似的钉了嘴唇。

    当妈的派活儿, 口气冷冷地,尽是刺:

    “猪圈满成烂泥滩了,猪连腿也拔不出来了,六畜们不会说话,可也不好受,可怜它也是条命”

    她派活儿不但不直说,还不专门说。此刻就是边在院里梳头,边说。一把两把唰唰唰梳得挺快。脸皮白光光地,那颗黑痣用尽了脸上的色儿。说话时,眼皮不抬,这是表明不屑搭理人。

    当妈的话不必点明,花云已听出是说给自己听的,让她转告丈夫。她寻不着头主似地转了个圈,又悄悄踅回东屋。等她再出来依然形单影只,女人没抬头就已经看在眼里:

    “花云,咱月林起来没有?”一个亲切的咱字,这么冷地出口,就带满了讥讽。

    “正,起,”

    花云从妈的话音里听出了嘲讽,似乎妈想到了昨天夜里月林与她的那好一番折腾。她不知道妈的眼光在哪儿,自己的眼神先躲闪着,躲着,脚步也露怯了,不知该往哪落?

    “等咱月林睡足了歇够了,你告他一声,看看猪圈是不是该起了,按说咱这话多余,咱月林走家窜户活过来,看得见这点活。”

    母女们的对话惊动了门道里的奶奶。她伛偻着身子一直在那儿听着呢。她抬起头,手里一枝山桃木拐杖转来转去:

    “月林刚回来,歇一天吧。木匠活儿有迟没早的也累人”

    “妈你说的,倒像咱不心疼女婿?咱不是自家人不见外么?他要不是睡在咱家,咱敢告人家活儿?”

    老人的哼哼声留在嗓子眼里,又低头去转手杖,只看得见一头光溜溜的灰白头发。

    黑夜的梦留在露水里,湿漉漉地连累着藤条和叶子,连累着打着卷儿的嫩芽。葡萄脸上横一道竖一划的残梦流连。碰碰,凉欣欣湿了手指。

    月林眼里的“没睡醒”劲儿上了睫毛,黑眼圈更大了:

    “花云,大起清早咱就嘴淡,看见这么水灵的葡萄光想吃两颗,敢不敢?”

    体己话说得满院人耳朵里都是。

    花云忙瞪他不迭,朝妈的背影示意。花云妈耷拉下眼皮往厨房走。

    月林睫毛上的没睡醒劲乱舞飞扬:

    “花云你这人,给吃了咱吃,不给吃拉倒,瞪什么眼?不就是两颗葡萄,自家长下的两颗葡萄,又不是外人的,看把你金贵得?好,好,你”“哈,哈哈,俺月林真实在,是咱家的人。不做假。”吴庆干笑着出屋来,削瘦肩头披的那件蓝褂子,显得宽大了些,瘦脸盘扯出一条条明白无误的笑纹,分明要让它显出几分宽容“对着呢,进了咱吴家的门,就是咱吴家的人,吴家有的,全是你们的,我们老俩口还结记谁?以后呀,看见吃的就吃,看见做的就做,这才不见外。”他说完话,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好像把话语重新排列了一遍。

    “做老人的你们尽管大放心宽,一个女婿半个儿,何况我这上门女婿,更是多半个儿,四分之三个儿,咱进了吴家门,就是吴家人,不能有外心,你们慢慢就品出来了。”

    花云到跟前低低地提醒他赶紧去起猪圈。月林却笑嘻嘻地扯住她,满眼诡异。“起猪圈着个什么急,粪还能丢了不成。你先跟我来,先领你去看个稀罕,保证你没见过。”一直拉着花云,走到自己房屋的跟前,正对着窗户的地方。“你低头,往脚底看——”

    阴潮的地上,有两个窝窝。

    “看什么?”

    “看不出来,这,是脚印,昨天夜里踩出的,你看——”

    实心眼的花云也看出来了。她脸腾一下烧热了。

    “你说,这是妈的还是爹的?我刚看了,爹的脚也不大。”

    花云的脸皮地彤红着,双手捂住了眼。“丢死人啦”

    “你看,脚尖总是踮着来,压了这么深。”

    “都怨你,都怨你,出那洋相!非要那样,你”“哎,花云,臊什么,炕上夫妻,有什么做不得的?咱又没拍黄色电影。不过,你放心,以后咱妈再不会来,__受这份罪!”

    月林学着女人的样儿,只手扶着葡萄藤,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窗口张望着,身子摇晃着。     一脑子都是月林在她身上耍的花样,她的得意忘形。花云吃饭的时候,一盘脸还是实红着,像偷人被逮住似的,不敢看妈。可是她有一眼跑了偏,发现月林正笑眯眯着眼看妈,那眼神诡诡秘秘。花云猛地记住了他的话,她将它们拢过闻嗅着:这个活籽子,他是故意说大胡子长短,有意让妈听的,他当时就知道窗根前下有耳朵。肯定,他是故意的。

    放下碗,花云逮了个空子,要再次支对月林说起猪圈,省得月林没等她嘴里的话到来,就用一种比杀猪还激烈的尖嗓音封住了所有人的口。

    锯条卡在木头墩上,月林两腿蹬开,手把钢锉,哧拉哧啦地伐着锯。刺耳的声音不容分辩。老院子温吞吞地拢着的气氛被刺穿了,刺得破伤风,它还在声嘶力竭地嚣叫。

    吴庆的招风耳朵摇动着,伐锯的声音专门刺它似的。他掏出烟卷往旱烟锅里插,烟卷东一倒西一歪,站不稳。他站起来,噙了翡翠烟嘴往杆檐去。

    杆檐是村西头的舆论中心。

    吴家院朝东开了大门。正房背后朝街留着几尺宽的一溜出厦,高台阶,木廓柱,瓦房顶,人们叫杆檐,署天不晒、雨天不淋、遮得风、避得雪,这两条街上的人有事没事的爱往杆檐跟前凑,合合适适一处社交天地。以前,小队长在这儿派活、保管在这儿分菜,连“老三

    篇”也往这儿写。如今想打听事,找人,或者卖瓜卖菜卖粉条,也都选这地方。

    真是天时不如地利,不管有队还是没队,形势怎么变,这儿总是中心区,人多口杂,消息灵通,也飞短,也流长,也敢指点江山妄加评论。村社的那个新闻人物能从此处溜走?

    吴庆没露面前,他的木匠女婿月林正受到杆檐舆论的重视:

    月林、越灵、名字没叫错,灵的头顶一敲脚后跟响。

    他就是吃了灵俐的亏,才跌进吴家的盒盒里。正灵的人,能算计过小恶鬼去?

    这怨自己嘴馋。在院子里葡萄架底摘葡萄,手就走错了地方,吴家姑娘的便宜岂是人逮的?这下好了,逮了小便宜,结果连身子也赔进去了。

    他也不看看和谁打交道?人家院里种葡萄,就是要露点甜头给人吃,只是这甜头不好吃哟。

    吴庆走到跟前,队长老婆乜斜着眼问:

    “哟,当了丈人的,人家女婿回来了?你给吃什么好的?”

    “自家人,有甚吃甚吧,还给他另外做?不过,咱们家的茶饭,不敢说太好吧,在这北庄也还不算差的。”

    “哎,你的女婿却也不是差的呀,他一回来,你家院里的动静就大了,连隔壁邻居也不能安生,__西院的,你说对不对?”

    这话是两层意思,让人听去是昨天夜里女婿折腾闺女不得消停。可要认真起来,还有一层退路。

    西院的小子润林一听,把话甩给他,他弯着两个眼泡跳下台阶:“咱可是省不得人家院里的动静不动静。”

    “嘿嘿”吴庆的话和刚才一样干“你这婆姨的嘴呀,就不忌个冷热。拿你__”

    队长老婆朝众人一挤眼,得意地牵住笑:“当了丈人的人,总是爱往姑娘身上邪路上想,我怎么个不忌生冷。大家伙儿听听,这动静还小,这声音,尖直辣辣,比高音喇叭还厉害。谁要这么喊上一嗓子,那不定是”

    “你男人当队长那阵,还不是常在喇叭里这么喊?”

    “那是喇叭没调好才这么鬼吱呢。喇叭坏了得找大胡子,把他能得,没他个干不了的事。__润林,你爹的厂子怎地了?”

    润林已经跳下杆檐往自家门里走了。

    “这个大胡子这二年忙得,眉毛胡子一把抓,连饭也吃不在肚里了,当厂长么。可润林又不懂,他瞎忙个甚?”

    今儿的号令怎么不灵?当妈的奇了怪了。

    饭后,花云洗碗、煮食、擦抹、喂猪她妈一眼一眼地看她,看不出反应,只得用话逼她:

    “花云,你对月林说了没有?他怎么干的汤的吃喝个熨贴,抹嘴就走,不说个长道个短,这圈猪粪也就三两车吧,年轻轻的就愁这么点子活计?莫非留给我这个老婆子起,还是留给你瞎眼的老奶奶起?”

    猪食瓢粘满糠皮,糊糊涂涂,花云眼盯着它,磕打着它:

    “忘了,忘了告他,今后晌告吧。”

    花云妈拉长了的脸缓缓抬起来,眼睛眯成条线:

    “俺花云里外可是分得清哩,爹妈奶奶都不是亲的,受死累死活该。男人是亲的,怕出着力。你也想想,爹妈除了没生你那一下,别的什么功夫没下到?哪怕二十几年你就是喝开水长大的,那也是你爹一桶一桶给你挑回来,你妈一壶一壶给你座开的。你们就是结婚,也是头顶的吴家,脚踩得吴家,俺花云,有那操不完的心,也替你爹你妈操一点点,他们受了一辈子,也是不容易”

    “咔察、咔察”大铁剪子一股恨劲一鼓作气,花云妈将架上的葡萄全都剪去,一点不含糊。

    花云嘴唇抖颤了半天抖不出响音。匆匆倒进猪食,围裙不及解,跑进了茅房。

    老奶奶知道孙女儿的难处。山桃木手杖嗵嗵响着,也跟进茅房:

    “花云,你大了,凡事想开点,当妈的说几句就受几句,谁叫咱是小辈?你要成天这么个哭?哭坏了眼,自己受制。那可就晚了。”

    花云抹眼擦泪,鼻音闷闷的“奶奶,没有。”

    这两天,吴庆家是杆檐上的话题。吴庆是收养的儿,花云是收养的女,如今招的女婿又进了门,这个院里的人都是皮子不亲肉不亲,集合的队伍,以前,花云妈爱说:我们家是红灯记的班子,祖孙三代三股骨血,全靠人心换人心。红灯记在他们院里多了层现实意义。

    月林定婚后,爱耍笑的润林说:小木匠这可是趁台唱戏,革命样板红灯记,小木匠演什么角儿?背着木匠盒子卖木梳,桃木的,要现钱?还是扛着木匠凳磨剪子镪菜刀的?记着暗号照旧,点上红灯。万一忘了,小心叫小个子李玉和把你赶出门。

    后来果然传出股小风,说自从女婿进了家,丈人丈母夜里睡不安稳了,有时半夜爬起来还去闺女女婿窗底监视,像红灯记里的密探。李玉和变成订鞋匠,只差进屋借个火了。

    他们总耽心喂熟的鸟儿一抖翅子飞了。没有骨血连着,心里多会也是不靠实。

    “不至于吧,能不放心到这种地步?吴庆这些年明是明得、暗是暗取,手里可是捏了两个钱呢?谁舍得离钱而去呀?”

    “可那是谁的钱?小太岁的钱。那可不是好花的。”只要吴庆不在跟前,人们顺嘴就叫他的外号。

    “再说哟,他那两个钱?小木匠能看上?那木匠眼大呢。”

    说着道着,花云妈从杆檐前路过,眉眼分明不平安,弥漫着病容惨雾,除了搅肠霍乱那样的大病,她平素打着病幌子上街总有来由。

    “花云她妈,你怎么啦?少精没神的?”人们知道她有话要讲,便撩逗她。

    “唉,把我难活的,没精神。咱是病身子,但凡有一点不随心,马上就提不起神来。”

    “花云妈,你没听说,南头又来了神婆子,顶着老人家的。你该让人家给看看,安顿安顿,去去病根。”

    “有些病,神家也管不了。”花云妈脸上沉沉的,那颗黑痣多散布了几分病容,怏怏而去。

    “看看,看看,来了吧?”女人们撇嘴,证实方才对吴家大院风云的预报准确。

    红脸红眼圈的润林冷不丁冒了句凉腔:“吊八钱的毛骡,死活一般价钱。”

    “你这小后生,嘴头子太损。”

    “五老汉,我嘴头子损?可比不上他家人损!阴损!花了我叔的钱,卖给我叔骡子,还又把我叔送进法院,要不是他小太岁阴损,他这老婆能开腔劐肚,完了还长不住口子?”

    “你的意思是她嘴淡了,又得去吃几只鸟?”五老汉故意做出一副疑问笑脸。

    “五老汉,你比小润林更损。”

    “听说有十几只鸟干脆爬在她肚皮上不走啦?”

    “你见来?”

    “总有人见来。我这胡子不够长。”

    檐头落下几只雀儿“叽叽喳喳”连声连气叫,参加进杆檐上的议论。引得人们发笑:“敢情它们见来。”

    那年润香在大胡子炕头上忽然肚子疼起来,疼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都说得了搅肠霍乱,是大胡子两口给送回来的,又送到医院,医生已经不接手了,央告了又央告,人家才答应尽力抢救,实际也是碰运气,只不过这样一来,不担责任了。医生劐开她的肚子,接了段狗肠子才保住性命。花了一千八百多,要不怎么叫“吊八钱”?

    命保住了,伤口却流浓滴血不往住长,最后还是请神婆子看好的。

    从医院回来,老妈看着不行,请了个神婆子来。神婆子顶上神,浑身哆嗦着唱了一阵,告说:这病能治,不是怎么了不起的病,只是你家的院门安得不合适,安顿安顿吧。你家院门前有旧院子的根基,必须拆掉,以后家口才能平安。你家媳妇的伤口也好办,拆出旧根基的石条后,从那上面刮些绿斑,再用一百只鸟焙干,研成面一起喝下,记住,一百只,多一只少一只都不灵。

    吴庆在跟前说:一百只鸟,好办,咱寻人打就是,只要能治了病。

    神婆子冷笑一声,不理他。老妈悄悄拽他,事后才说:你晓不得,神婆子说得鸟不是天上飞的鸟,是虱子。

    他家门前有过旧院根基,可是已经拆除了,他们家疑疑惑惑再挖开,果然地下还有根脚,那里还躺着一根石条。这个教训使他家的人起房盖屋加倍小心行事。

    照神婆子的吩咐安顿过,从石条上刮了绿斑。又找来五保户光棍汉的絮袄,搭在院里太阳底下捉虱子。老妈说:我老了,不嫌肮脏。她戴上老花镜,从那黑污里捏虱子,捏进瓶子里,用条帚枝一个一个拨着,数清,放火口焙干,配成药。让润香服下,肚子才长安。

    北庄人说,吴家院里数老婆婆心善。

    北庄传说多,传说多出于杆檐上。

    人多嘴杂自然要传一些新闻旧闻。走样不走样,谁又拿戥子戥着来?图一时新鲜罢。这就如同看报纸听广播,不信?不行,全信?更不行,报纸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倒是科学家成心要说真话呢,还常说不准,你是信天气,还是信预报?不必太认真,他说他的,你听你的。

    历朝历代除了正史不还有野史么?

    这两天,杆檐上聚集的人更多了些,时不时地猜测着吴家院里何时变天。按照一句古话,那院里的形势变是迟早的事,已经到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的火候。

    在街上看得见,月林来来回回摆着两只长胳膊,赤手空拳。好像不准备再干木匠活了,后来又见他身边多了两个小后生,替他撅着木匠家具。

    小木匠竟收徒弟了!

    晚上,这两个徒弟一句话没说,吭吭努努地把一圈粪给起到大门外,黑泥污烂地堆了一楞,满街冒猪粪气,直到夜里苫上黄土。

    猪要吃进猪食去才能拉出猪粪,紧赶慢赶满攒一圈粪也得好长日子。因此月林两个徒弟大部分时间还是跟了师傅干木活,学手艺。月林偶而也坐坐杆檐,可他更多的时光是带上徒弟从杆檐前路过去赶活。手艺人不管天阴雨下,不管农忙农闲,总有活儿做。

    “月林年纪不大,已经熬成师傅了。拉锯、推刨这些力气活徒弟们出水,他只下下料,划划线。”

    议论声里,圆眼睛的五老汉把嘴巴也吧咂圆了:

    “月林,才三天两后晌的个人倒要指着划线带徒弟?哈,哈哈,就凭他,他知道划线用什么?木匠是鲁班爷传授下来的,不是自己瞎砍!”

    “人家月林也不是瞎砍,不是柳生,跟过师学过艺。”

    “你没听说过他如何学艺吧?跟了师傅一年,眼睛仁子就长上了脑门心,自以为全会了,爬起来跑了,不跟师傅了,老人说,学艺三年还不敢说精,他一年都不到能学到什么?大约也就会做个粗笨活计。”

    润林摇晃着小脑袋,因这脑袋小,人们总觉他没长大,他却总结记着往人前外事钻。

    “未必未必,人家月林文化高,一看就会,一学就懂,怎么就不能快两年出师?你说的那是笨办法,月林识得图纸,什么做不了?我老子看不上别的木匠,还就只看上他了呢。”

    “你老子?你老子是机电行,又不懂木匠,他能知道木匠行里有多少讲究?”

    五老汉盘腿坐在杆檐台阶上,两个指头摸着他的尖下巴开了讲:

    “是啦,听说月林多上了几年学,可是,小后生,木匠行当的艺儿不在书上,拿人的本事全装在师傅肚子里,那怕熬到最后,三年期满,出师,师傅传不传你还难说。比方说,砸钉子的锤子叫什么?白袍小将,书上知道这名?他月林划线,知道划线的斩木剑几分几厘宽?多少根齿?有什么吃讲?这里深厚呢!”

    说着说着唾沫星子引起了兴致,他晃着身子低低唱起来

    “大锯拉得一来一往

    小锯拉得锯锯成双”

    “大师傅一锛子砍得犀牛望月

    二师傅一刨子推得明月明光。

    这两句咱也会唱了。五老汉,你不也是个柳生木匠?”

    润林的眼泡弯弯地鼓起来,就爱往人的破烂处瞅。

    “要不说什么?咱这辈子就不敢收徒弟,也不出外揽工,咱不伺候个人家,将就的伺候个农业社,安几把桑子,补补扇车,挣点工分算了。”

    “你想引徒弟,还得有人跟你,跟你学甚?唱‘大锯拉得一来一往’?”

    “这两句也不是轻易会唱的。木匠活深厚呢,咱虽说干了多少年了,也不敢妄自称大。不过,咱见过正经高手,你三爷爷郝寿廷修盖他的垛口院时,请得那木匠,那才叫手,人家轻易不动斧子、锛子,过了锯,推刨一溜,正好,那尺寸真致的,再看人家那做派,规矩大哩,收工了,先挂拐尺、再松锯撬、再松推刨千斤子多忙多乱,也从没有乱了规矩的时候。再说人家肚里那深厚,什么叫‘三煞’?什么叫‘穿心丁’?什么叫‘将军犯地名’?全清底。你三爷爷敢小看人家?亏待人家?不敢。天天贵客似的待着,老白汾管喝,七盘八碟调样吃,手艺人心短,得罪了他事小,房子里不定那个地方安放个祟物,主家辈辈休想安生。”

    “真有这一说?”

    “那还有假?别说叫主家家破人亡,就是叫你天天夜里做恶梦,或是梦见水浪滔天的大河上一根孤木,你就睡在这根圆溜溜的独木桥上,或是梦见你叫一根头发丝吊着,底下是万丈深沟看不见底,你说怕不怕?”

    “这倒好,我总想梦怕梦,白天没个怕的,夜里怕吧,还寻不见个怕的,你给咱捏个梦?”润林嘻皮笑脸做个鬼样。

    “那__容易。看你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只怕到时候你越要吓成一根筋呢。你当那是好耍的?夜夜提心吊胆,那和判了无期徒刑有什么差别?”

    “我不怕,你说吧,怎么个捏弄法?”

    “倒也简单,可是告诉你放的东西也白搭,你放不对地方。放不对地方,就如扎针没扎在穴位上,没效。”

    “哎,五老汉,你是屁眼里插刀子,大通行,你又没拜过师,从哪儿得的真传 ?”

    五老汉鼻孔里出粗气,把一只手掌伸展到小后生眼前。这手,指头粗粗的,像被碰短了,粗拉拉的肉皮上崩着裂绽,瘪瘪的指甲,不青就黑,没一个本色。

    “咱受了一辈子,白受?没吃过猪儿肉吧,没见过猪儿走?比方说,你三爷爷郝寿廷的垛口院,一般人进不去,咱能,你三爷爷让咱给大师傅打下手,捎带看着点儿,怕他使手脚。毕竟他是外人,走江湖的,咱是本村大社自家人。”

    “要我说,你还是没看住,”他们正说得红火,吴庆从杆檐前路过,笑嘻嘻的脸子插进话来。声调却老到得不瘟不火, 实足的长辈腔“你要看好了,垛口院能家破人亡?”吴庆惯常的那种笑声没发作出来,笑纹已经摆置下,只能搁浅在表面。

    五老汉清理着嗓门:

    “咳,吭,咱们说哩,我是没看住,我没看住于你有益处,你盼着咱没看守呢,这样你能多得浮财。”

    吴庆眼光聚了几分毒,几条大笑纹一捆,又把变化的脸色捆死了:

    “哈哈,你这贫下中农,倒替地主老财反攻倒算?不过,咱闹了次土改,也是跟着瞎跑,没得过跨外浮财,五老汉,你说?你是经过人,你说?”吴庆就是那个年代得着的小太岁的外号。村里人都知道,可这话也不是往明面摆的话,因此从没人敢在当面提起它。

    “还用我说?北庄的人谁不知道,你独吞了郝老财的宝贝。”

    杆檐上的饭碗都不出声,张了一张张大嘴。一时间,眼光像架火上的起火,飞来舞去。

    吴庆的几条笑纹使劲抖动:

    “哈 哈 甚宝贝?说出来咱们长长见识?”

    “真要我说?”

    “你看你,这还不真?”

    五老汉忽然伸手往他衣袋里掏,吴庆常年穿干部服,衣袋上捂着盖,五老汉的笨手笨爪乱了一阵才得进去,掏出了一只小烟袋。

    “不是你说的__这个翡翠烟嘴?”

    杆檐上笑声轰起,像轰起一群鸽子。

    吴庆的笑纹也由表及里不管深浅勒进去。

    “咱是说过这话,咱也认。为这个烟嘴子,我得感谢你没看住那个木匠做手脚,说句笑话吧。反正木匠不在跟前,冤枉就冤枉他。其实怨不着谁,垛口院郝寿亭非败家不可,那是共产党领导的运动,谁也挡不住。”

    “大道理是这么个讲法,不过,那个木匠、既然郝家待他那么好,为什么还要给人家上祟物哩?”

    “俗话说,财是惹祸的根苗。木匠显出自己的手段,以后就还能再拿一份大洋。木匠看见垛口院日进千金,能不动心?”

    “你说的,就和你是那个木匠 似的。”

    你也笑,他也笑,说说笑笑地散了饭场。

    五老汉把饭碗一挟,也离了杆檐:“不和你们说废话了,今儿得去看看月林,以后,得喊月林师傅喽。”

    吴家院里破了惯常的清静。

    葡萄架上一片片肥大的叶子张张惶惶,就像一只只手掌,要捂什么,捂来捂去没捂不住,伸着不是,展着也不是。无奈何地让各种响动从自己指缝里漏穿。

    门道里,推刨儿幽幽地吐着雪白的刨花卷,一朵又一朵,锯条一声高一声低地落着锯末两个小后生正忙活,两副生面孔,淋淋的汗水也显得生疏,不知该往哪流,他们的面孔索性不抬了,只将扑满灰土的长头发晃来晃去。

    五老汉自认为眼宽,却看不出他们是哪地方人。

    月林正下线,将一截新刨出的木料在手上扔个过儿,瞅瞅,摆好,耳朵边摸下铅笔,角尺一靠,哧哧,画了线,倒麻利。

    五老汉掬圆了嘴,笑容便是一副行家的款式。

    一排料画过去,月林抬头,瘦脸颊不知如何放下这多的笑?他拿烟,递火:

    “五大爷,真稀罕,进家里坐吧。”

    院里,花云妈,老奶奶也远近不同地打着招呼。“不进居室,就坐下,立客难待呀。”

    五老汉噙着笑,像噙了夜明珠,玩味着转来转去不肯吐掉,连说话也不放松。

    “月林,借你的斩木剑使使,不挡你的手,我就在这儿用。”

    他从衣袋里摸出的一段木头,白中透些黄,细致没了纹路,仿佛是他噙着的那面莫测高深的笑。

    徒弟们瞟一眼,又赶紧盯住手中活计。

    老奶奶高拄着杖,伸长了脖颈。眼光聚到他手上,立刻便像兔子听到动静似的屏了气提住了神。

    月林又团弄起料来,随口应对:

    “五大爷老木匠老师傅了,还能看上咱这几件烂家具?”

    “嘿,你说的,行里人谁不知道,三分手艺,七分家具,哪能说烂家具?”

    他圆嘴唇里还噙着那颗笑模悠悠的夜明珠。

    月林眼角扫了他一下,继续低头忙活:

    “咱的家具没制全,将就其成吧。不瞒你说,咱另有打算。西院大胡子正做木工机床,我已经定了一台。只要它出厂,第一批就有咱的,咱喜欢置这类家具。”

    “机床,那东西贵吧?”

    “货卖识家么,再贵,咱也要买。用上机床那才真唤三分手艺七分家具呢。现如今,手头就这几件家具,你能看上眼,随便用——”

    五老汉的眼光随月林的手指一转,没转到地方呢,陡然喊出一嗓子,把颗夜明珠也掉了:

    “嘿哎__你__干甚?”

    他朝凿铆子的徒弟一惊一炸。那个穿红背心的徒弟凿通了榫眼,正伸指头抠榫眼里的木屑。

    “——说你呢。换个正经师傅,早把你指头打断了,那__是抠师傅的眼哩。”

    红背心徒弟慌忙拔出手指,实红的脸上的汗急个碎纷纷。

    月林眼珠一转,黑白分明。

    “他师傅眼珠在此,雪亮着呢。量他也不敢抠。师傅嘴不好使,还说不惯本地话,眼光却入木三分,他敢轻举妄动?自讨没趣? 不过,徒弟你的得记下,以后用钉子抠榫眼,钉子比指头还是结实吧?咱们讲实际,不说那些神神道道。”

    五老汉使劲吹烟头的灰灰,没灰了还吹。

    老奶奶转着山桃木拐杖,眼睛仿佛看得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一直盯着不放:

    “他五伯,咱月林年轻,刚出垄,你还得多指拨。”

    “瞧老人说的,人家是带徒弟的师傅,咱还想叫人家指__”

    “你看你见外了”

    说话间,四根腿子喀喀喀往一起搿套,装配成副桌子架,只是腿子顶端没开铆,五老汉盯上它时眼光里就藏了亮。

    “这是谁家的活儿?”

    “大队长家的。他五伯,谁不知道队长老婆难伺候,人家当过垛口院里的丫环,见过好摆设,做个活要样儿呢,一般木匠交待不下,说推了不接吧,于今人家又是村长,怎么推?”

    徒弟推光了两扇桌面,月林用手一抹,放在五老汉面前:

    “正预备拜师去,五大爷就来了,瞌睡给咱个枕头。五大爷,你看,咱接了一种炕桌子,队长老婆在垛口院见过的样子,人少时当条桌,人多了,用得着,把桌面一展,能转成大方桌。我倒是思想着给做出来了,只是想请教一下老师傅,桌面的转轴该往什么位置装咱不白问,工钱对半劈你挣一半,咋样,你看?”

    五老汉眯缝缝着的眼忽地一下瞪了个圆,直逼月林:

    “你才是老师傅!”

    月林认真地谦虚,没有露一丝戏谑的蛛丝马迹:

    “咱做晚辈的,可称不起。”

    五老汉起身往外走,一边愤愤地拧着脑袋。

    “五大爷五大爷,你怎么走啦? 架子太大吧,咱可是真心求教的。”

    花云妈端了茶水来,也赶着劝阻:

    “他五伯,坐下喝碗茶水,咱月林有难处,你就告告他。”

    五老汉张了几次嘴,推不掉手里的水碗,只得接了:

    “咱说清楚,以后再唤我老师傅,别怪我翻脸。”

    “孔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还错了?”

    “咱这行是鲁班爷的弟子,不信孔圣人。你得记下,在北庄不能叫人老师傅”

    “五大爷不喜欢,咱就不叫吧,只是这活儿还得给指点。”

    “这转桌,咱也只是听说过,没做过。”

    “五大爷谦虚了,多年的老__木匠,做个转桌还不是耍耍?舍不得传授?咱为了学艺,这笔工钱全交了学费,一个子儿不要,全归你了。”

    月林像古人那样仁恭礼法地送上铅笔和角尺。

    五老汉的僵硬从手指一直传染给脸上的笑纹。

    “你这年轻后生尽哎__月林,咱们说哩,你没有金钢钻,怎么就敢搅磁器活?你既干不了”

    “我倒也能凑合干了。”

    月林下尺子画线,或用角尺,或角规,左一道,右一道地画来,心里满有谱序。

    找定了点,打钻,装轴。桌面上了。“哗啦”揭起,一转,合合适适亮出方桌样,还是不偏不倚。

    花云妈笑弯了眉,笑弯了眼:

    “咱月林这次是碰巧,瞎猫碰见死老鼠,以后,未必能这么样严丝合缝。照这样子,交待队长老婆也交待得了,你说?他五伯?”

    五老汉脸上的僵纹又传回到短指头上:

    “月林,你真能耐。刚才那么说,是故意要看我老汉的足大足小?”

    月林给续上热茶:

    “哪能,你是老前辈,咱初学乍练,紧学还学不过来,哪敢班门弄斧?真心,请教是真心,刚才我虽然找着了轴心,可是用的是几何学方法,麻烦。老师傅们准另有一套简便法子,来得快,咱想花钱买艺。”

    “木匠活是深厚,一辈子学不尽。”五老汉硬硬的指头摸胡子,胡子的响声也挺硬“月林,你得记下,在北庄不能喊人老师傅。”临出门,他还再次强调。

    月林放松眉眼,笑出声:

    “老师傅就是老师傅,还硬不承认。”

    老奶奶这时候抬起头来,问:

    “五老汉刚才手里捏着一圪瘩白木头吧?”

    徒弟从刨花堆里给找出来。

    “你认认,那是什么木?”老奶奶说。两个徒弟都认不准。

    “别说你们刚学手,就是再高的师傅,也常被难住。往常,有外来木匠,他常拿这难人家,出人家的丑。今儿也是存这心来的,只是月林嘴头快,叫他抓乱帽云子了,没顾上。__没认出来吧?那是从扫帚圪瘩上砍出的,木匠们哪会往这上头想去?时常给弄得脸红脖子粗。不过,这一招与他不好,扫帚终究不成材,五老汉到底没成了正经木匠,自己把命造偏了,怨不了别人。”

    月林拿起净面小刨子,在脸上面面,然后欢欢地做最后一道工序。

    “提名是木匠,一辈子了连只八字凳也做不精巧,偏要装深厚,唱什么大师傅一锛子犀牛望月到了,也只配认扫帚圪瘩,扫扫自己的晦气。”

    穿红背心的徒弟终于忍不住问:

    “师傅,为什么他总不让说老师傅?”

    “北庄这个地方日怪,卖羊肉的来了,你要疑心是母羊肉,他就把公羊腿旮旯里的那个东西掀出来给你看:你看清楚了,还连着呢,老师傅在此,还能骗得了人?”

    徒弟们低了头,暗笑不敢出声。

    葡萄串蔫成了葡萄干,笨重的叶子没了守头,纷纷掉落,把一年的心愿早早了啦。西北风吹进来,连葡萄根也躲入土里不问世事了。直到这时候,吴家那场未能暴发的内战才透露到杆檐上。年轻女人打抱不平说:润香欺压人的日子到头了;中年人稳成,说:这个回合还

    看不出谁厉害,吴庆还没出马哩,吴庆敢是善茬?那外号叫煞了“小太岁”太岁是人能犯的?他越不出头,你越量不就深浅。

    大胡子在润香身上插了一腿,吴庆能不知道?可他什么也没动,嘴没动手没动,没事了就盯着大胡子看,不说话,只盯着,成天叫他心神不定,就像五老汉说得上了暗器,让他夜夜做恶梦,还不如是死是活了结个痛快。

    老派人听到吴庆院里两辈人的争斗详情只是摇头:长辈和晚辈总免不了要起个磨擦。只是这个头开得不好,为猪圈,猪是什么?猪是黑煞神,不是好兆头。

    那就是凶兆。村里人一天天盼着看个究竟。到凉天又缓过来,也没见给吴家兆出什么。吴家院里反倒更红火了。先是月林的两个徒弟拉着平车将一台木工多用机床搬回来,油绿喷漆和那葡萄叶子似的,一块黑底白字牌照,杆檐上的人喊那两个徒弟停住,仔细看了“北庄乡农具厂制造  第00005号”月林跟着走来,浑身的零件刚上了油似的灵活得乱动。

    “这是大胡子的第一批产品?”

    “早用早得益呀。”

    果然,他院里就成了个木匠铺。

    还有一件事更叫吴庆开心,花云生了个儿子,这是生在吴家院里的第一个孩子,不管七拐八弯吧,总算有了点骨血联系,吴庆出面请客,生日酒摆得十分风光,贺喜的人把吴家大院戳满了,那些年轻人你一把他一抓,捎带着把葡萄架上的葡萄给扫了个光。出来还在街上跌凉:这院的葡萄果然甜,捏着肉津津的,噙在嘴里甜津津的。说着,使劲咂咂嘴唇。

    于是杆檐上的人争论起了,人活的好, 究竟靠命,还是靠心好积德?

    吴庆的心相不好,村里人谁不知道?背地里都喊他小太岁。土改时,郝寿廷从北平给儿子娶回来的媳妇学生气还没落,就挨了斗,那阵他才多大?身前身后专门往人家腿裆里踢,脱了鞋往人家那儿踢。踢完了还要告人:北平学生长得就是肉囊,就是和本乡本土的女人不一样。

    六0年办食堂,他领人挨门搜查,五老汉家老婆给月娃留得二斤白面,藏在枕头里还被他挑破枕头没收走,老婆婆怎么央告也软化不了他的心。

    小恶鬼,小太岁,人们又恨又怕,你瞅瞅,这种人损了多少德?怎么就能把日子过红火起来?

    想不通的人便圆说:这是那院里老婆婆积下的福分。老婆婆为人心善,是出了名的好人。杆檐上传说:她年轻时两口子住三间土坯房房,集攒了两个钱正准备垒院墙,这天响午,来了个赶路的汉子讨水喝,他热得喉咙气冒烟,非要喝凉水。她给端来一瓢水,就走开了。因为独有自己在家,避嫌。汉子接过来瓢来刚要喝,水面上飘着一层糠皮,他只能轻轻吹开,缓缓喝,口一大,糠皮就进来了,把个汉子气得七窍生烟,好容易喝完这瓢水,临走,她见他背着罗盘,就问他是不是阴阳,求他给新院子开个门。新院开门一大要紧事,门开在那个字上,关系到这一家几辈子的兴衰。阴阳先生心说,你心地不好,捉弄我,我也捉捉你,给你开个五鬼破头门,不出三年叫你大败家。过了三年,阴阳先生又来北庄,却见人家的茅庵草舍变成了现在的青砖大砖房。他吃了一惊,闹不情缘由。老婆婆家的人见他来,好一顿款待,千恩万谢地说多亏先生给开了道好门。把他羞得头也不敢抬。吃饭间,他问老婆婆,你们家怎么多了个小子?老婆婆说,这是个要饭的逃荒小子,我看他稀惶,收留下来。阴阳先生问了儿子的生辰八字,恍然大悟:这就是啦,原来这小子生在太岁时,是个凶命。他进了院门以凶克凶反倒成了大吉。后来,阴阳先生问老婆婆:我那年路过只不过讨口水喝,又没有惹谁,你怎么就撤下糠皮骂我是畜生?老婆婆说:我哪是骂你?大热天你要喝凉水我怕激了你的肺,才想了那么个法子,叫你缓口气喝。阴阳明白自家错怪了老婆婆,长长地作了个揖说:天道更公,好人自有天相。出门他就把罗盘摔了,因为自己心短,差点损害了一个好心善良的人,还有什么脸干这行?阴阳能兴人家,也能损人家,可他们要做了损事,将来也难逃报应。有本事的人都这样。手艺人也一样。

    听这故事的有人信,有人并不信,反问:真要这样,吴家怎么连个一男半女也生不下?讲故事的人说:那是老婆婆积得德,又不是小太岁的福分。

    不管什么原因吧,反正吴家把大门开在东边,这边留出了杆檐,正好供人们讲古今,谈天说地。杆檐上的舆论成为北庄人不敢轻视的力量。这很有几分像大清朝的清议。这儿发议论没有报酬,却不敢不重视。连队长老婆都断不住给大队长也就是后来的村长捎带回些“杆檐道”

    大胡子不在乎。

    他是电工,他有闲空听杆檐道。可他不听。

    杆檐底听说大胡子要盖二层楼房,连日嚷成一片声。好像连霪雨不断。去年,他的农具厂热火朝天,有目共睹。杆檐上就传来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新闻:“六堡的柱子办醋厂挣了,给六堡唱了三天戏。”“峪关的支书包砖窑发了财,给村委会盖了新院。”“介休的焦炭专业户,过年给全村每户卸一拖拉机炭。”“人家还有给发白面的,一人一袋”这些消息是说过大胡子听的,让他学着点。别吃独食。

    结果,大胡子没什么表示,光说是要扩建厂。厂子扩完建完,他又要盖自个儿的院子。他不能是个聋子吧?

    “郝寿廷倒是庄稼带买卖,北平天津卫都有字号,也没敢往村眼里墩楼房。大胡子开这么个厂子,就比他那老财三爷爷还气粗?”

    “村长,支书都没起捻子呢,他倒要先住楼房?”

    “人家这可要先进共产主义啦。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可不,五八年社里让咱们进了一回,说是楼上楼下,结果发了二尺布证,只够做条裤衩子,让咱露上露下。这回,没有宣传,人家大胡子就住了楼上住楼下了。”

    杆檐正在七嘴八舌,安宁不住的时候,吴庆挺身而出,代表人们的心声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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