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

着。

    十年里，阿枝生了三个孩子，头两个是女儿，最后是一个是儿子，阿枝在阿呆家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当初那个挺拔秀气的阿枝早已不见了踪影，三十来岁的人佝偻着背，走路一撇一撇的，穿着不知是哪家给的花花绿绿的或紧或肥大的层层叠叠的衣裳，不管何时两只手总是怕冷似的插在袖管里，头发干枯的如一把野草，脸黄黄的，只有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睛没有改变多少。常常在别人午睡的时候，她在大街上喊着哥哥找阿呆。一家一家的问，有时候人们闲烦不给她开门，她就认定了阿呆必在其中，一遍一遍拍门，即使主人告诉她不在，她也要进去看看。村人们都知道这样，就依了她，看完了没有他的哥哥，她便会再找下一家。一家一家找遍全村，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够找到。这样的时候，嗜睡的阿呆大多是在某个草窝里做着他的美梦。阿枝是这小村午间街头一道灰色的风景，就如那树上的蝉儿一样，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噪了。

    夏天的村人们喜欢聚在街头纳凉，阿枝就象守护神一样靠在阿呆的身边。这时邻人家调皮的二嫂会看着阿呆逗引阿枝说：阿呆，走，到我家帮我做点事！这时的阿枝会白一眼二嫂骂一句：骚货！周围的人便会大笑一阵。男人们说：阿枝，来，给你点东西！阿枝不信，也不过去，也是同样白一眼骂一句：不要脸！一晚上的高潮便在逗引两人的话语中进行着。就是这个样子，阿呆也会在那许多的笑声中打着呼噜睡去。

    父母老了，老婆痴傻不灵，孩子又小，可是阿呆却没有一点忧患意识，五十岁了还是照样懒着。日子这样得过且过的过着，以至越来越穷。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大都是靠邻人的接济。娘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思量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地里的活也要做。操持一天来，晚上累的上床都没有了力气。老人们晚上都睡不着觉，她也是这样，睡一会就醒了，便前尘往事的翻个遍。她想自己一直活得很累，真想闭上眼好好歇歇了，但是她又怕，怕自己一下子躺下醒不过来，阿呆一家子可怎么过？看着身边头发胡子一片灰白的老伴，只有自己偷偷的掉眼泪，眼睛就是因为这样也日益不济，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娘想，阿呆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得出门去打工挣点钱，今年二孙女也要上学了，花钱的地方也多着呢，可是自己一说他，他不但不听还反驳出一些不出门的理由，得找个人劝劝他，明天去找村里的刘先生吧，他说话，阿呆或许会听的。

    阿呆终于在刘先生的劝说下跟村里的人一起去了省城的建筑工地做了小工，给人递个砖送个泥什么的，也多少挣几个辛苦钱。阿枝在阿呆走了的几天里还不相信，满村子的找哥哥。阿枝就象一只落了单的鸳鸯，焦急而又无助。娘一遍一遍的告诉阿枝阿呆去挣钱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阿枝就天天问娘阿呆是不是今天要回来？面对着这样的人，娘也不知道怎么应付了，就只好随便编个谎掩饰过去。阿枝什么也做不了，就在大街上到处逛。阿枝见了人就告诉人家：哥哥挣钱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了。祥林嫂般的不停的说着，村人们或理或不理，阿枝都不在乎。

    终于麦收的时候阿呆回来了，阿呆只带回来几百块钱，那另外的钱包工头还欠着说是秋后再给。阿枝看到阿呆高兴的像孩子似的，围着阿呆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不时的嘿嘿的笑着。阿枝从结婚以后只是在头一年里回过娘家，那一回阿枝的父亲就告诉阿呆，为了省钱你们以后过节也不要来了，想阿枝了，我们会去你们家的。阿呆将这话告诉娘，娘知道亲家是嫌这门亲戚丢人，人家是要面子的人，也能理解，谁让阿呆也不挣气呢！可是心里也有点生气，你的女子也不是有病吗？哎，计较这些有什么用呢？不去就不去吧！前几天在大集上遇上了阿枝的母亲，她也老了，她拉着娘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的掉泪，娘便什么也明白了。两个老人没说多少话，也却贴近了许多。阿枝的母亲说等阿呆回来的时候带上阿枝还有孩子一起回家来看看吧，母亲是想阿枝了。

    阿呆回来的第二天，一家人穿上平时不大穿的新衣裳上了路。只有一辆自行车，也只能推着，后车架上放着娘给亲家的米、豆之类的东西，儿子坐在车子的横梁上，两个女子在阿枝的身后跟着跑。一家人一边走着，一边跟路上的熟人打着招呼，就这样走走停停十来里的路走了半天。

    阿枝的父母还是住在老镇委大院里，这里只有那些退了休的人住着，因此也没有多大的改变，远远的看去，那门都有些破旧了。从去年说是要拆，因为牵扯一些问题，也一直还未动工。老镇委大院的四周倒是变化不小，东面是一家三层楼的商场，西面是一家镇上最好的洒店。一家人浩浩荡荡的从西面走过来。在穿越马路的时候，阿呆只顾了孩子，阿枝便落在了后面。当阿枝来到酒店门口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停在她的身边，车的鸣笛声惊了阿枝，她大声的叫着哥哥向着阿呆跑去。从车上下来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高个子男人和阿枝打了个照面，她看了阿枝一眼就走过去了，可是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却又回过头看了看阿枝，片刻他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受了惊吓的阿枝呆呆的望着那个男人，皱起了眉头在极力的回忆着什么。男人躲开了阿呆一家的注视不自然的与一同下车的一男一女进了酒店的门。

    阿枝随着阿呆回到了母亲家，她恍恍惚惚的，也不说话。吃饭的时候，阿枝盯了阿呆半天忽然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一家人以为她受惊过度，也没怎么在意，心想可能过一会就会好了的，以前偶尔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阿枝看着每一间屋里陈旧的家具却总是在思索着什么，偶尔会对着镜子疑疑惑惑的看自己的脸，用手狠狠的拧一把，再用陌生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孩子及阿呆。父亲一直是不耐烦的，好呆吃过了饭，阿呆便告辞了，母亲也没有再做挽留。阿枝嘴里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顾自往前走着。

    太阳悬在高高的蓝蓝的天上，照耀着晒满小麦的公路，过往的车辆只能在中间的一点空隙中穿行。酒店的门口还停着几辆车，但是没有黑色的了。阿枝在酒店门口站住了，打量着这里的车，在辩认着什么。这时公路上由西向东开来一辆黑色的轿车，阿枝看着那车呆了片刻突然朝着那辆车飞奔过去。晒得热热的小麦仰着脸儿迎接着阿枝，当阿枝布满灰尘的脚踩在它们的身上时，它们集合起来跟阿枝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它们滚动起来，阿枝的身体不受控制的一下子溜到了公路的中央，身子有一半躺麦子上。这时的阿枝听到身下的麦子发出了哈哈的大笑声，接着一个沉重的东西从自己的胸前碾压了过去，随后听到尖利的刹车声和人们的呼叫声。阿枝想抬抬身子站起来，可是没有做到，秋天的太阳太亮了，刺的眼睛都睁不开，身子底下怎么这么热，还有好多水闭了一下眼睛，眼前有了淡淡的红，这红里面有一些人喊着什么，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还哭了，他们哭什么？好象在梦里见过这些人阿伟呢？在哪里？刚才我看到他了，他怎么不来呢？阿伟，怎么这么多红色？我的眼前全是红的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啊阿伟。阿伟阿伟阿伟

    一个男人在人们的吵嚷声中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他听门外的人说，那个叫阿枝的疯女人被车撞了，看来不行了，听了这话，男人拿烟的手哆嗦了一下。远处一群人正在围着说着什么，救护车也到了。他看到一只肮脏的塑料凉鞋孤零零的被抛在了路边。他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向东开去，他要逃离这里，虽然肇事的人并不是自己。坐在车的后坐上，前面反光镜里偶尔看到自己的脸一片惨白，天好冷啊阿枝与阿呆过了十年走了。阿呆又娶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那个女人跟阿呆过了不到半年，就卷了阿枝用命换来的钱跑掉了。阿枝的命换来少钱，有人说是五万，有人说是三万，有人说是二万，到底是多少，阿呆没有说清楚。孩子们在慢慢的长大，大女儿上了二年学还不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二女儿在与村人们的孩子玩藏猫猫的游戏时自己钻进柴堆里睡着了，过路人把烟头扔进了柴堆，熊熊的大火吞噬了二女儿。儿子也上学了，一首诗要背好久才能背下来。爹在孙女走后也走了。娘更加老了，只是硬撑着，眼睛到晚上什么也看不到了。

    阿呆靠在在门边睡觉的时候，会常常听到阿枝叫哥哥的声音，这个时候他就跟阿枝说上一会的话，这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候。村人们觉得阿呆家是晦气的，都躲的远远的。看着阿呆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的样子，看着那个破败的家，刘先生为阿呆一家的日子发愁，他所能做的就是包了阿呆儿子的学费或是送些衣物过去，并给孩子补补课，可是这孩子，哎阿枝的坟在一片低洼地里，每到夏天的时候，雨水就把那里灌的满满的，只露出尖尖的坟顶。头一年阿枝的坟还是个土包，第二年就只见一片荒草了，到了第三年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又过了几年，那片洼地被人承包做了鱼溏，夏天的时候有许多城里人开了车来，打个花花绿绿的伞在鱼溏边钓鱼，钓了鱼拿回家或是送朋友，或是自己煮了吃，鱼肉很香，鱼汤味很鲜！